故鄉(xiāng)的柚子樹
故鄉(xiāng)院子里有兩棵半抱粗的柚子樹,一棵是父親種的,另一棵是母親種的。柚子樹皮皴裂如老人手背的紋路,枝丫卻總在春風里舒展得自在,像兩位沉默的守護者,守著滿院的光陰,也守著我們一家?guī)状说墓适隆?/p>
打記事起,奶奶就常坐在竹椅上,指著院子里的柚子樹念叨:“這兩棵樹啊,可大有來頭嘞!”
那時,我總纏著要聽究竟,奶奶便會慢悠悠地搖著蒲扇,講起爸媽年輕時的事。70年代的一個春天,父親在麥地里干農(nóng)活時發(fā)現(xiàn)土埂上有一棵半人高的柚樹苗,便把它帶回了家。他在院子空地上掘坑時,母親正提著竹籃從小河邊洗衣回來,褲腳還沾著濕淋淋的水珠子?!霸栽谶@里好,”母親放下籃子幫忙扶著樹苗,“等掛果,就能給娃娃們解饞了?!备赣H直起腰時,鼻尖的汗珠恰好落在母親手背上,兩人都紅了臉。第二年清明,母親從娘家?guī)Щ亓硪豢脴涿?,說這是外婆從自家柚子樹旁挖的苗,結的果肯定跟外婆家的柚子一樣甜。從此,兩棵樹苗一左一右站立在院子里,像兩個青澀的承諾,在故鄉(xiāng)的土地上扎了根。
后來我才曉得,奶奶說的“來頭”,原來是藏在年輪里的愛情。每年春末,柚子樹會開出細碎的白花,米白色的花瓣裹著清甜的香,風一吹就漫過了整個寨子。母親總愛在樹下給姐姐扎辮子,姐姐的麻花辮垂在肩頭,身后的柚樹剛抽出新葉,嫩綠嫩綠的仿佛得能掐出水來。那些年父親背著縫紉機在十里八鄉(xiāng)做裁縫,母親操持著田里的活計,兩棵樹就在晨霧暮靄里靜靜生長,看著他們在田埂上并肩勞作,看著他們把曬壩上的金黃裝進糧倉,看著我和姐姐在樹下蹣跚學步。
到了80年代末,柚子樹早已長過院墻,每年霜降前后,枝頭便掛滿青黃相間的果實,像綴滿了沉甸甸的燈籠。那時候家里日子緊,父親干石匠的工錢僅夠糊口,兩棵樹的收成便成了家里重要的來源。記得一年深秋,父親踩著木梯打柚子,籮筐在樹下堆成了小山,我和姐姐數(shù)著籮筐里的果實,父親笑著說:“今年估計能有一千來斤?!焙髞硭糁肿尤ナ嗬锿獾募猩腺u,回來時總能帶回略鼓的錢袋,母親用那些錢給我們扯新布做棉襖,給哥哥姐姐做學費,給奶奶抓藥……那些年,柚子的清甜里,藏著一家人的生計與希望。
每年冬至前后,給柚子樹施肥成了家里雷打不動的大事。施肥前,父親會提前幾天攢好農(nóng)家肥,裝在兩只糞桶里。天剛蒙蒙亮,他就扛著鋤頭帶著我和姐姐去樹下?!皹涓艘粯樱醚a補身子才能過冬。”父親在樹干周圍挖出環(huán)形的土溝,姐姐提著撮箕往里倒肥料,我則負責把溝填平。腐殖土混著豬牛糞的氣息鉆進鼻腔,父親的額頭滲著汗,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。有一次我嫌肥料臭,捏著鼻子不肯動手,父親沒責罵我,只是把我拉到樹旁:“你嘗嘗這樹葉?!蔽要q豫著放進嘴里小心用門牙咬了咬,竟嘗到一絲淡淡的甜?!澳憧矗芽嗟亩甲约貉柿?,給咱留的都是甜的?!蹦翘斓年柟馔高^枝丫灑下來,在父親的肩頭織成了一張金色的網(wǎng)。
等到盛夏,柚子樹便成了全寨娃娃們的樂園。濃密的枝葉撐開兩把巨大的綠傘,把火辣的日頭擋在外面,樹下永遠是沁涼的。傍晚時分,鄰居們會坐在木凳和藤椅上,男人們光著膀子邊下棋邊擺門子,女人們湊在一起打鞋墊拉家常,孩子們則圍著樹干追逐打鬧。母親會將剛從井里撈起來的冰西瓜,切開來擺在竹篩里,甜絲絲的瓜汁順著指縫往下滴。我家那只老黑狗總趴在樹根腳打盹,尾巴偶爾一甩,掃過那滿地的柚葉。
父親還在樹丫間架了塊木板,做成簡易的秋千。姐姐抱著我,我攥著粗麻繩,父親輕輕一推,我們就隨著風蕩了起來。樹梢的葉子沙沙作響,遠處稻田里的蛙鳴此起彼伏,蕩到最高處時,能看見夕陽把天空染成橘紅色,云朵像被打翻的胭脂。有一次我蕩得猛了些,麻繩竟然松了,摔在厚厚的落葉堆里,非但不疼,還聞到一股清冽的柚香。父親慌忙跑過來拉我,臉上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起,奶奶卻在一旁笑:“你看這娃娃,跟樹親著呢。”
2012年的秋天,我們搬了家。搬家那天,母親最后看了眼院子里的柚子樹,枝頭的果實已經(jīng)泛黃。她摸了摸粗糙的樹干,像在跟老朋友道別。后來老院雖少了人煙,兩棵樹卻依舊年年掛果,堂叔會幫忙采摘,還把最飽滿的果子帶給我們。每當嘗到故鄉(xiāng)的柚子,母親都會挑幾個放在陽臺上,說這樣家里就有故鄉(xiāng)的味了。
去年霜降,我?guī)е⒆踊乩霞摇\囎觿偣者M村口,就看見那兩棵熟悉的柚子樹,枝丫比記憶中更粗壯了,枝頭的果實壓得枝條微微下垂。孩子掙脫我的手跑過去,抱著樹干仰著臉,像當年的我一樣,好奇地數(shù)著樹上的柚子。秋風拂過,葉子簌簌落下,落在孩子的發(fā)間,也落在我的手背上。
站在樹下,我忽然想起父親說過的話,樹跟人一樣,都在時光里慢慢生長。這兩棵柚子樹,見過父母年輕時的羞澀,見過我們童年的嬉鬧,見過寨鄰們的笑語,也見過歲月的流轉。它們結出來的果實,甜了我們的味蕾,也甜了那些清貧卻溫暖的日子。
如今縱然身在異鄉(xiāng),每當柚子成熟的季節(jié)來臨,鼻尖總會浮現(xiàn)那淡淡的柚花香,耳畔總會響起樹下的歡笑聲。原來有些東西早已刻進生命里,就像這兩棵樹,早已不是普通的果樹,而是家的坐標,是鄉(xiāng)愁的歸宿,是無論走多遠,都能讓我們找到歸途的燈塔。
夕陽西下時,我牽著孩子的手往回走,回頭望去,兩棵柚子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,像兩道溫暖的臂彎,輕輕環(huán)抱著故鄉(xiāng)的土地,也環(huán)抱著我們一生的眷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