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樹一秋一人生
巷口那棵老棗樹,秋意初臨,便顯出不同來。枝頭的棗葉邊緣悄然蜷縮,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黃,有些焦脆了。秋風無聲無息地游蕩著,偶爾便有一兩片葉子被輕輕摘下,打著旋兒,最終無聲地伏在青石板路上,蜷縮著,如同酣眠。
老張頭坐在樹下的石墩上,仰面望著棗樹。他瞇縫著眼,目光在枝葉間逡巡,那枝頭綴滿的果子,青中已悄然洇染出一抹酡紅,像害羞的少女臉上浮起的一點薄醉?!翱靽D,”他低聲咕噥,粗糙的手指下意識地搓捻著,“霜降前,這甜頭就攢得足足的了。”老張頭年年守著這樹,仿佛守候著一位老友的約定。秋風拂過,樹影在他臉上搖曳,光斑游動,時光仿佛也在這無聲的凝望里變得格外黏稠。
這棗樹不知何時就站在這里了。樹皮粗糲皴裂,像老人布滿褶皺的手背,深深淺淺的溝壑里,積著年深日久的塵埃,也刻滿了風雨的印痕。樹身歪斜著,幾道深深的裂口處,不知何時竟也鉆出幾莖嫩綠的新枝,倔強地向上伸展,向著天空討要陽光雨露。它姿態(tài)并不優(yōu)美,甚至有些笨拙,卻自有其筋骨在,沉默地撐開一片濃蔭,蔭庇著樹下幾代人的閑話與光陰。
幾場秋風過,幾陣秋雨涼,枝頭的青棗便一日日地鼓脹豐盈起來,終于染透了醉人的酡紅。老張頭仰著頭,一顆顆地數(shù)點著,嘴里念念有詞。他小心地探出布滿老繭的手,去觸碰那沉甸甸的、飽滿欲墜的紅寶石。指尖觸到果實的剎那,一絲微涼的甜意仿佛已順著指尖悄然鉆進心里。范成大那句“四時俱可喜,最好新秋時”,大約說的就是這般滋味——這樹釀了一夏的光合,此刻正將甜意凝進果實,亦將歲月的期盼釀成實實在在的欣喜。
秋風漸緊,棗葉落得多了。樹下的石板上鋪了一層薄薄的金黃,踩上去,有細微的脆響。樹顯得疏朗了,枝干虬曲的筋骨便越發(fā)清晰,仿佛卸下重負,坦然向天。棗子已摘下,分與了左鄰右舍,齒頰間清甜的回甘尚未散去,枝頭卻已空空如也。老張頭依舊常坐在石墩上,只是看樹的眼神里,多了些沉靜的懂得。樹無言地立著,枝干伸展著一種閱盡榮枯后的從容。它不悲不喜,只是安然等待著下一輪四季更迭,雨雪風霜。
望著老棗樹疏朗的枝干直指秋空,心中忽有所感。樹之一秋,亦如人生一程。初生萌發(fā),是青澀的春;枝繁葉茂,是鼎盛的夏;果實累累,是沉淀的秋;落盡繁華,是靜默的冬。樹不因葉落而悲,亦不為果熟而狂,它只是循著季節(jié)的脈絡(luò),深深扎根,默默生長,該開花時開花,該結(jié)果時結(jié)果,該落葉時便坦坦蕩蕩地卸去一身繁華,靜待新生。
這樹,這秋,映照的何嘗不是人生的某種質(zhì)地?是那份歷經(jīng)寒暑的沉默堅韌,是懂得在喧囂里沉靜、在豐盈中沉淀的從容,是無論際遇如何變遷,始終向下扎根、向上生長的本分。樹影婆娑,秋光正好,它無言地立在巷口,一年年用榮枯訴說著樸素的天機。原來生命最好的狀態(tài),或許正是如此——在年復一年的秋光里,穩(wěn)穩(wěn)地站著,安靜地結(jié)著自己的果子,將根深埋進歲月的土壤,任枝頭霜葉紅于二月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