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勤的月亮
苗嶺的月亮,總是在太陽還沒有落下去的時候,就升起來了。遠處延綿不絕的山梁,映滿了夕陽余暉,像是一塊凹凸不平的紅地毯,鋪在南勤苗寨的遠方。排調(diào)河披著一身皓潔的月色,從羊物、羊巫等村莊奔涌過來,于南勤下寨流至岔河。百余里長的排調(diào)河河流上,有烏水河、康細河、雞家河等支脈的注入,浩浩蕩蕩,在黔東南州隔壁的黔南州三都縣打魚寨匯入都柳江,成為都柳江水系一級支流,涌入珠江水域,成為大海。
月光輕撫的村莊,可見得吊腳樓的青瓦梁上,炊煙裊裊升起。夜風拂過,散落的煙痕,沒入夜的深處。心事不寧的守家之犬,還站在門口的山梁上,不見主人歸來,期盼的眼眸亮晶晶的,月亮映在眼簾上,是那么白,那么干凈,那么闊遠。入戶的山道里,塞滿了各種蟲鳥的聲音,像是一個人在獨唱,又像是一群人在低吟。披星戴月的苗寨人,終于出現(xiàn)在山道口。還有晚歸的牧童,正踩著月光走來,晚風卷起的亂發(fā),在牛背上高高飄起。
南勤像極了一幅懸在月光下的山水畫。這個掛在山腰上的靈秀山寨,是丹寨縣排調(diào)鎮(zhèn)的一個苗族傳統(tǒng)村落,為岔河村眾多苗家小寨之一,是我的好朋友英子的愛人老楊的老家。家里有英子的公婆,皆已八十余歲的兩個老人,幫他們守著家,守著村莊,日起而出,日落而歸。他們和天下所有父母一樣,望子成龍,望女成鳳。他們吃夠了風和雨,累彎了腰,黑發(fā)變白發(fā)。子女們像山中之鳥,一個個漸漸長大,飛出了大山。回村一趟,便是像稀客一樣。老人從稻田里捕來了滿簍泛黃的稻花魚,又從禽舍里抓出雞鴨,一陣忙碌之后,便聞得了滿桌菜香。
苗家人的飯桌,是少不了酒的。用稻米、包谷、高粱、紅苕等食糧釀制而成的酒,與村莊同齡,與排調(diào)河同齡,也與南勤夜空中的月亮同齡。那酒香就是苗家人的魂,也是苗家人的膽,更是苗家人守望了千年的民族氣魄。我們把酒桌搬到月光下的院壩里,圍爐夜話。老人說了許多凄美的往事,這些往事就是南勤鮮活的血肉。老人也曾是老人的孩子,就像我們是他們的孩子,而現(xiàn)在,正慢慢地變老一樣。一輩又一輩南勤人,裝點著南勤的過去和未來,延續(xù)著南勤的煙火,不管走到哪里,也不管走了多遠,南勤這棵根,是不可以忘掉的。
月光下的晚宴,實在是愜意極了。起初,還見得那近處的梯田和山林、房屋、晾禾的木桿,靜靜地守在那頭。后來,一碗又一碗米酒,斟滿,又飲盡,人就隨著山影飄了起來。傷心的和開心的成長故事,在酒桌上與親友一件件吐出來。這些往事和稻魚的香,米酒的甜,苗藥的苦,變成了老家的味道,與我們的一生一世,永不分離。月亮只管在天上走,我們不知道她將走到哪里,她何時停歇,又何時更加的明凈。古人講,人有悲歡離合,月有陰晴圓缺。這傳世的哲理和亙古不變的天相,我們又如何奈何得了呢。而親人的溫暖,在一次又一次的回家路上,有了切身的體會。明月高掛的夜晚,南勤的楊氏親族,聞得村里來了客人,便帶上自釀的糧食酒和下酒菜,紛紛前來陪客,一邊飲酒,一邊歌舞,儼然已把村莊變鬧騰成了歡樂的海洋。自古以來,苗家人的內(nèi)心里,米酒養(yǎng)人、歌舞養(yǎng)心。
千余年前,李白《金陵城西樓月下吟》里有這樣的句子:月下沉吟久不歸,古來相接眼中稀。而今的南勤月夜,讓我流連忘返。她的暖意,她的真情,她的美,如生命之血,流淌于內(nèi)心深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