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木的桐子果
老木氣喘吁吁地挑著一擔桐子果,小心翼翼地走在雜草叢生的山間小路上,佝僂的身影努力前傾,躑躅的腳步朝著家的方向。
大自然正在頌讀著唐代詩人張九齡的詩,《晨坐齋中偶而成詠》曰:“寒露潔秋空,遙山紛在矚。孤頂乍修聳,微云復(fù)相續(xù)。徂歲方暌攜,歸心亟躑躅。休閑倘有素,豈負南山曲。”
寒露過后,又到了農(nóng)家人撿拾桐子果的時節(jié)。
三十年前,老木一天能上山撿拾桐子果十余擔。記得從我上小學(xué)時起,老木每年秋天有兩件大事要做,一件是下田收割稻谷,另一件就是上山撿拾桐子果了。
我的家在思州古城龍江河畔不遠處的一個小山村,這里盛產(chǎn)桐油,漫山遍野的油桐樹,是農(nóng)家人不可或缺的經(jīng)濟來源。
油桐樹也叫桐子樹、毛桐、臭樟木,屬多年生闊葉落葉喬木,高可達3至10米。樹皮灰色較光滑,枝條粗壯,桐葉呈卵圓形。桐花開在三四月間,花雌雄同株,花瓣呈白色,有淡紅色脈紋。桐果成熟于九十月里,果皮光滑,子房密被柔毛,核果近小球狀。
上世紀八九十年代,在我讀小學(xué)、初中的年月,村里的家家戶戶都種有油桐樹,少則幾畝,多則數(shù)十畝,我家也不例外。桐子果里剝出的桐籽可以榨成桐油,桐油漆過的房屋木板和家具格外結(jié)實亮堂,桐油漆過的水桶、木盆金黃光亮,經(jīng)久耐用。
當時家鄉(xiāng)的桐油市場一派火熱,桐籽能賣上一個好價錢。
每逢趕集,收購?fù)┳训纳特湵阍谶M入鄉(xiāng)場的路口翹首以盼,等候挑著桐籽的鄉(xiāng)親們到來。先是一番討價還價,然后稱重、結(jié)賬、數(shù)錢,買賣雙方忙得不亦樂乎,吆喝聲、歡笑聲久久回蕩。
老木勤勞能干,年輕時干農(nóng)活是村里公認的一把好手。山里人靠山吃山,老木和他的同齡人一樣,陸陸續(xù)續(xù)在小礱、香爐山、后頭坡、桐木蕩(山地名)等地開墾荒地,種下許多桐子樹。老木時刻在心里默念著:“人哄地皮,地哄肚皮”。一旦有空,他就要跑到桐子林里鏟雜草、挖泥腳、埋豬牛羊糞,呵護著一棵棵漸長的桐子樹。六七年下來,這幾個地方都成了連片的桐子林。
春天到來,漫坡的桐花競相綻放,遠遠望去白茫茫一片,分外壯觀,仿佛把整個山村照得雪亮雪亮的。農(nóng)家人有自己的時令諺語:“桐花開了,谷種可以下田育秧苗了?!?/p>
秋日漸至,經(jīng)過一個夏天的生長,桐子樹上的果實逐漸成熟,由綠變褐,微黃帶紅,滿樹都是紅褐色的桐子果,大大方方地向著農(nóng)家人招手。
深秋的時候,老木家的四個孩子最喜歡的事是到桐子林里撿拾桐子果。孩子們的天性在這一刻得到了釋放,他們爬上桐子樹不停地搖晃,聽桐子噼噼啪啪落地的聲音,看桐子滾落山坡時跳躍的舞姿,紫黃色的桐子果散落一地。老木和孩子們一起,開心地撿拾著散落在灌木叢和草叢里的桐子果,先是裝滿一只只籮筐,然后再一趟趟挑回家去。
老木家的桐子樹,大多是在五六十度陡坡上開荒種植,坡度較陡,山路崎嶇。老木不知疲倦地往返于山上和山下。孩子們的嬉鬧聲,老木肩背上滲出的晶瑩汗水,交織在桐子林對面山崖的回聲里。
日復(fù)一日,半月有余,老木家的屋角空地上已滿堆桐子果,一如連綿起伏的小山包。桐子果撿回家后,老木的心才慢慢放松下來。
剝桐籽的活路大多在冬閑進行。老木一家都是剝桐籽的好手。冬日的晚飯過后,老木一家人就會擺開架勢,抬來滿滿的幾大籮筐桐子果,圍坐在燒得旺旺的火坑前,一人一把小小的鉤刀,左手握住圓圓的桐子果,右手握住鉤刀木柄,雙手輕輕轉(zhuǎn)動,將小小的桐籽瓣從桐殼中悉數(shù)掏出,一瓣一瓣的桐籽,細數(shù)著長長的冬夜時光。一向不茍言笑的老木破例地笑著對孩子說:“今晚加把勁,多剝一些,把桐籽剝完晾干賣掉,你們幾兄妹下年讀書的學(xué)費就有了嘞!”
老木撿拾桐子果的日子,宛如白駒過隙的時光,時間跳躍的音符是苦的,更是甜的,在年輪的空間里組合成了一條流動的河流。隨著時光的流失,老木的雙手布滿厚厚的老繭,額上刻下溝溝壑壑的皺紋。
閑暇時刻 ,老木依然會深情地凝望著坡上的桐子林,那一樹樹綴滿枝葉間的桐子果,在風雨中磕磕碰碰,猶如昔日那磕磕碰碰的日子,又像極了當年的山路一樣,又瘦又長。那滿坡的桐子樹,軀干算不上高大挺拔,蔥綠的葉片里卻總會彌漫著糯米、玉米濃郁的粑香;那累累的果實,是對精心撫育它們的農(nóng)家人的虔誠回饋。
老木是我的父親。三十年后,老木慢慢變老了。山寨里的老木房早已換了新裝,家鄉(xiāng)在時光的流轉(zhuǎn)中變了模樣。再次遙望屋后青山,山坡上的桐子樹也不多見了,撿拾桐子果的父輩和鄉(xiāng)親更是少了許多,但我對父親撿拾桐子果來養(yǎng)家糊口的記憶卻記憶猶新。